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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五)
第五章
十二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园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
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
再说下去这一坪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间有点古怪处,不好再说下
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
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
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
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有时
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乘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
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
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
药方,且告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
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
发,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
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
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是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
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
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
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
全象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
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
听河边纺织娘以及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这小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
很神秘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却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皆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
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则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
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
事情在本地人说来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
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
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
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
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
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爱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
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倒好,作了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
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岨两个山头买过来,在
界线上种大南竹,围着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砦子!”
那二老仍然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
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我不信。”
两人于是进了碾坊。
二老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
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
开玩笑,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
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
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
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
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得在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
翠翠心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
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矩矩
嫁个人!”
“那你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
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会检马粪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烦恼了。他明
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卤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
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尝不想在车路上失败时走马路;
但他一听到二老的坦白陈述后,他就知道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
此他有点运气恼,有点愤慨,自然是无从掩饰的。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弟兄
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
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运气命运来
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
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实行这个
办法。二老说必需这样作,一切才公平一点。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
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
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运气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
两人把事情说妥当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连而来
的三个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气。气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热,穿了白家机
布汗褂, 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 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实与坦白去为一个
“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到应当回家了时,就趁残月赶
回家去。或过那些熟识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温暖的谷仓里小睡,等候
天明。一切安排皆极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人虽不明白,但也看得极运气自然。
两人便决定了从当夜运气始,来作这种为当地习惯所认可的竞争。
十三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
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渡船上忙个
不息。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
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
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
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
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
象缺少了什么。好象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
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全无结果,到后如何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
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
杀了她!”……
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
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说着话,小小心子
还依然跳跃不已。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
“你不拉回来了吗?”
“我就回来!”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
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且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
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
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
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
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
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且让他做点
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
“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翠
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
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皆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
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
且可见到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
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说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
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饭
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
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
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
可是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
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
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象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
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
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
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
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
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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