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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三)
商采薇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深爱你的情郎。”
章老师反复地弹着这支歌,四遍、五遍、六遍……他的声音是那样深沉而颤抖,他的神色是那样忧郁而凝重。他似乎忘了自己,似乎把自己完全溶入到歌曲中,似乎在用整个心,整个生命,整个灵魂在演奏,在歌唱。柳笛听得痴了,她完全被那伤感的旋律,被那忧郁的歌声感染了,完全进入到歌曲的意境中,陷入到一份浓浓的离愁别绪中。她做梦般地走到章老师的身边,做梦般地坐下来,做梦般地把手放在章老师的肩上,似乎要安慰那痛苦而孤独的灵魂,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和章老师的心溶入到一起。她慢慢地低下头来,一滴泪珠,静静地落到了章老师拨着琴弦的手背上。
章老师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一声尖锐的,痛楚的碎裂之声,把两个人从朦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两个人不约而同惊跳着站了起来。室内好静,好静,好静,只听见那琴弦的余音在震颤着,震颤着周围的空气,也震颤着两个人的灵魂。
好久,好久,琴音消失了,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柳笛擦干泪水,凝望着章老师。他站着,挺直得像一根树干。他的脸色又恢复到平日的苍白和冷漠,似乎温柔和悲哀一起消失了。可是,柳笛清楚地看见,一滴硕大的,晶莹的泪珠,从他茶褐色的镜片后面流出,顺着苍白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划落下来,静静地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章老师,您哭了。”柳笛轻声说。章老师哭了,章老师居然哭了。这颗从最坚强的胸膛中流出的最真最纯的泪珠,第一次换起了柳笛心灵深出的某种悸动。她的心中涨满了似水的柔情。她轻轻地握住了章老师的手,轻轻的。可是突然,章老师的身子起了一种古怪的颤抖,就像在第一次语文课下课时,柳笛扶住他胳膊时所感到的那样。他猛地一甩,把柳笛的手甩到了一边。柳笛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做梦也没想到,章老师会把她的手臂甩开。然后,章老师迅速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柳笛,简短,沙哑,清晰,而平静地说:“柳笛,你走!”
柳笛傻了,愣了,她想说些什么,却吐不出声音。然后,一阵委屈的,失望的,伤心的泪水就冲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流着。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啜泣的声音。透过水雾般的泪眼,柳笛看见章老师那高大的身躯依然挺直,肩膀竟没有一丝抖动。他又武装起来了,全身心都武装起来了,他又成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坚冰。对于柳笛,他居然还要武装着自己!为什么彼此之间这样信任,还要这样疏远呢?柳笛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然后,她又听到了章老师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齿缝里迸出来:“柳笛,你走!”
这声音是那样冰冷,冰冷得就像冰铁铿然相撞。柳笛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毅然甩了甩头,掉转身子,向外面跑去。刚跑到门口,她又听到章老师用低沉的声音说:“明天下午,我到学校,去--送你!”
柳笛愣了一下,还是快步跑出了屋子。夕阳已经下山了,暮色悄然游移到了每一个角落。柳笛跑出小院门口,她听见了一声响动,似乎在章老师的房间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下了。
十三
第二天下午,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
章老师依然穿着昨天的服装--暗红的衬衫,深蓝的牛仔裤,依然戴着茶褐色的墨镜。不知怎的,他这身充满朝气和活力的打扮,竟使这个平素简单而死板的小屋变得鲜活亮丽起来。柳笛知道章老师年纪并不大,今年刚28岁,可是他的衣着,他的声音,他的冷漠与倨傲,都让人觉得他已经历尽沧桑,只有从昨天开始,柳笛才真正意识到,章老师其实真的很“年轻”。
当柳笛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这个年轻的教师正在给茉莉花浇水。柳笛知道章老师喜爱这盆茉莉,但从来没有主动照管过它,浇花、剪枝、施肥,都是由柳笛一手操办。如今,他却主动浇起花来。他拿着一个简易的喷壶,浇得很专注,但水却有一半喷洒到了外面。柳笛想都没想,就连忙走过去,轻声说:“章老师,让我来吧。”
章老师固执地摇了摇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走后,我也应该学着照管它了。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就只有它了。”
这几句话是那样平淡,平淡中却隐藏着一股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柳笛有些感动,也有些心酸。昨日的委屈和不快,被这几句话冲淡得一干二净。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哑哑涩涩的,竟吐不出声音。章老师浇完了花。习惯性地向对面的椅子指了指,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下。桌子上已经泡好了两杯茶,不知什么时候,章老师开始习惯泡上两杯茶。柳笛端起茶杯,一股微带苦涩的清香绕鼻而来。她没有品茶,而是凝神打量这间她已经呆惯了的小办公室:办公桌、椅子、铁皮暖壶、茶杯、红墨水、作文本、茉莉花……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今天似乎也染上了离愁别绪。柳笛终于理解了,游子在离开故乡的时候,为什么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牵动那浓浓的乡愁。如今,这间小屋的每一件东西,都记叙着太多的往昔,都凝聚着太多的情意,都预示着即将的别离。
柳笛又把目光移到章老师的身上。尽管马上就要别离,他还是一如往昔,平静而冷漠。他的脸上又浮现出惯有的,沉思的表情,眉峰微蹙着,安静地坐在那里。有好几次,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两个人和平日一样,一语不发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默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默默地倾听着离别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又一点地走近,走近……
五点钟,柳笛扶着章老师,默默地来到了那个小小的车站。
金丝柳仍然垂着长长的枝条,挂着一树翡翠般的碧绿。丁香树的紫花早已凋谢了,那些心形的,墨绿色的叶子,却在夏日里茁壮地生长着。那个一点诗意也没有的铁皮站牌,仍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迎接着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柳笛的目光一一落在这些熟悉的事物身上,似乎在向一个个老朋友告别。夕阳已经缓缓地下坠了,但仍然猛烈地燃烧着。柳笛从没有看过这样的夕阳,它通红通红的,就像一块在高周波炉里烧熔了的铁浆。它又在拼命地燃烧着,似乎在燃烧着自己的一切,为它深爱的世界放出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光和热。满天的云彩,竟全被夕阳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又光芒耀眼的金黄色,而且在逐渐加深,加深,似乎要被这夕阳熔沸。这是落日吗?这是怎样的“落日”啊!柳笛被撼动了,她怔怔地望着那落日,整个人都发呆了。
“柳笛!”一直默不作声的章老师忽然开口了。柳笛一惊,思绪被拉了回来。“怎么,章老师?”她热烈地问。其实整个下午,她都在期盼着章老师能说些什么。她不想这样沉默地分手。
“柳笛,”章老师依然毫无表情,声音却有些困难和艰涩,“你,能让我--‘看看’你吗?”
柳笛一下子愣住了。章老师要“看看”自己?可只有瞬间,她就明白章老师的意思了。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脸庞微微有些发烧,心跳不知所以地加快起来,少女特有的羞涩让她感到一份狼狈和不知所措,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是好。章老师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他的唇间飘过一声叹息,轻微得几乎难以觉察,慢慢地,他转过了自己的身子,背对着柳笛。
柳笛砰然心动,她从章老师的语气和叹息中,听出了某种他不想表露的渴望与要求。这渴望是那样强烈,这要求又是那样难以启齿,她突然明白了,章老师提出这个请求,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和力量,自己,怎么能拒绝这样的要求呢?沉思了片刻,她默默地走到章老师的面前,轻轻地握住他的双手,缓缓地,毫不迟疑地放在自己那还有些发热的脸上。
章老师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身上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然后,他那粗糙有力的双手开始在柳笛的脸上一点点地摸索。他抚摩着柳笛那光滑美好的长发,抚摩着那宽阔的额头,弯月般的眉毛,明如秋水的双眸,小而挺直的鼻子,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白皙细腻的皮肤,瘦削动人的下巴……他抚摩得很仔细,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点细微的特征,去感应每一种他看不见的情形。柳笛安静地站着,任章老师随意地抚摩着,心中漾起一股微妙的,感动的情绪。然后,她觉察到章老师的双手顺着面颊滑下来,放在她小小的肩头上。
“他们都说,你长得很美。”章老师轻声说,语气平静而温柔。
柳笛的心中掠过一阵酸楚的柔情。“不,”她说,“他们夸张了,我只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章老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决不是丑小鸭,你是一只白天鹅。最起码,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一只最美丽的白天鹅。”
“章老师!”柳笛感动而热烈地低呼着。她觉得鼻子发酸,喉头发哽,似乎有两滴露珠落入她的眼眶里,使所有的景物在她眼中都变得那样朦胧。
章老师似乎没有听见她那声热忱的低呼,继续喃喃地说着,平静的声音中竟蕴涵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情:“我真希望,此时,我的眼睛能突然亮起来,哪怕只有一分钟,是的,一分钟,我--愿意用我整个的生命去交换!”
他那扶着柳笛肩头的双手突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嘴唇轻颤着,双手紧紧地抓住柳笛的肩膀,呼吸急促,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然后,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把柳笛拥进自己的怀里,让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两条粗壮的胳膊有力而温存地圈住了她。
柳笛一阵惊慌,本能地想要挣扎。然而,她听到了章老师的那颗心,那样生动、那样充满活力地狂跳着。那“砰砰”跳动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一些她还无法听懂的,却是美好的,热烈的情感。她抬起头来,看着章老师的脸,那张刚才还激动不已的脸孔,此时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和冷漠。柳笛简直无法理解,如此平静的外表下,居然能隐藏着如此狂跳的心灵!她叹息着,这三年来,有多少次,章老师都是用冰山一般的冷漠,压抑着自己那颗敏感而热情的心啊!她不再挣扎了,而是顺从地把自己小小的身体紧靠在章老师宽阔的胸怀里,并用手环住了他的腰。章老师颤栗了一下,瞬间又平静下来。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依偎着,在离别的最后时刻,彼此用身体,用心灵感受着对方的存在。柳笛发觉章老师的心跳渐渐地平缓下来,变得那么沉,那么重,那么美。她逐渐地陷入一份静谧、安详、美好、空灵的氛围中,在这样的氛围里,她觉得自己正被一份人世间最纯洁,最真挚,最美好的情感包围着,就像浮在睡莲的小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被满天满地的清香包围着。
汽车远远地开来了。柳笛没有动,章老师却警觉地动了一下。“柳笛,车来了。”他果断地松开了手臂。柳笛震动了一下,她突然被拉回到现实中来,突然要真真切切地面对和接受离别了。汽车慢慢地驶近了,驶近了,终于毫不留情地停在了站牌附近。柳笛扶住了章老师的胳臂,手微微地发抖,心中也隐隐地发痛,痛得竟连哭都哭不出来。章老师却相当平静安详,嘴角上挂着一丝满足和欣慰。他一如往昔那样,平静地上了车,平静地走进了车厢。
“咣当”一声,铁门无情地关上了。汽车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终于启动了。柳笛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并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然而,就在汽车启动的时候,章老师从车窗中探出了头,向她用力挥了挥手,柳笛清楚而惊讶地看到,他的脸上,竟挂着那样明朗那样动人的笑容。章老师笑了,他居然笑了,第一次笑了,那笑容,爽朗得像秋日那没有一丝乌云的天空,灿烂得像春天那遍洒原野的阳光……
柳笛不禁痴了,她呆呆地望着汽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和窗口中那灿烂明朗的笑容,一起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远处,夕阳火一般的烧红了整个天空。
十四
迈进北大的校门,柳笛发现自己闯入一个崭新的天地。
从不知道燕园这样大,那烟波浩淼的未名湖,那绿树成荫的湖岸,那中西合璧的教学楼、宿舍楼,那名称雅致的各个住宅区……大概久居北大的人,也未必走遍每一寸土地;从不知道燕园这样美,湖光塔影,泉石烟霞,曲径通幽,秀树繁花,既有宫廷寺庙的庄严肃穆,又有园林别墅的清新雅致;从不知道燕园的人才那么多,迎面走过来的不起眼的老者,很可能就是一位学术界的泰斗,睡在你上铺的姐妹,也许就是哪个省市的“状元”,这里聚集着全国的精英,这里会受到最好的教育,没有谁敢在这里自称“天才”,也没有谁能在这里轻易认输,每个人都在勤奋的学习,每个人都在暗暗地较量;从不知道燕园的学术气氛这样自由而浓厚。在这里,各种思想,各种观点,各种派别,各种方法都有一席之地,你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见解,自由选择学习方法,自由施展自己的才能,蔡元培先生提倡和确立的“兼容并包”的校风,直到现在还被忠实地执行着。学生可以不去听课,但却很少有人偷懒,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头脑不停地思索。没有灯光的三角地,几乎天天都张贴着学术报告和各种讲座的信息,而夜晚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就像一条大船在深夜的海面上乘风破浪地前进……
柳笛惊讶了,赞叹了,兴奋了。她终于理解了章老师的话--那真是人类知识和精神的圣殿。如今,她就像一个流浪的孩子,突然来到这座圣殿里,一时间眼花缭乱,心醉神迷。虽然不能马上领会北大的精髓和真谛,但她被深深地陶醉了,哦,北大,我的第一志愿,我的家!
迫不及待地,她一头扎进了北大的怀抱里,拼命地汲取,拼命地涉猎。勤奋,疯狂的勤奋。很快的,她找到了章老师的那种感觉--如鱼得水。
在强烈的兴奋和沉醉中,柳笛并没有急着去找苏文教授。可是入学第三天,苏文教授却找到了她。于是,她跟着苏文教授,来到了他的家--镜春园的竹吟居。
镜春园和朗润园相邻,这两园水面颇多,水面间用石板桥相连,很有些野趣。数家民房,绿荫掩映,真有些江南小镇的风光。镜春园内有一池红荷,碧叶红花,清香远播。看着它们,柳笛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知这池荷塘,月下会是什么风采。而苏文教授的家,却坐落在荷塘后面一座小小的竹林里。
刚走进竹林,柳笛就觉得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竹林内有条碎石子铺的小路,绿荫荫的光线下,连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风穿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响声,轻幽幽的,好像曾在梦里听到过。在竹林深处,几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带白墙掩映在竹叶之下。白墙上开着一个小小的,朱红色的门,古色古香的,门楣上悬着一个黑地金漆的匾额,上面用隶书端端正正地写了三个大字--竹吟居。两旁还有一副对联“闲处携书花下坐,兴来得句竹间吟。”落款是“海天敬题”。柳笛不禁暗暗赞叹:“好句!好字!好名字!”
进得门来,就是一个较大的院落。院中居然有一个小小的凉亭,金顶红柱,颇为玲珑可爱。柱子上也挂着一副黑地金字,双钩镌刻的对联,柳笛仔细一看,对联上写的是“数杆修竹七间屋,一席清风万壑云。”好大的气魄!柳笛惊叹着,再看落款,仍然是“海天敬题”。
小院里的确有七间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其余是三间上房,一间是客厅,一间是茶室,一间是书房。七间房间都由抄手游廊相连。上房门前有两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四月里,想必这里应该是嫩红盈树,笑傲春风。而现在,则是“花褪残红青杏小”了。东厢房是苏文教授夫妇两人的卧室和厨房,西厢房也是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令人叫绝的是,除了厨房,六个房间都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而且都题上了一副相应的对联。上房的正中是“雅集堂”,对联是“倾壶待客花开后,出竹吟诗月上时。”有花有竹,还很符合客厅的特点和主人的情趣。旁边的一间名曰“茶煎谷雨”,对联只有八个字“松风煮茗,竹雨谈诗。”而那间名曰“金石屋”的书房,对联更是脱俗“家有藏书墨庄香远,门无俗客竹径风清。”苏文夫妇的卧室,则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栖栖庐”,对联是“鸟鸣千户竹,书枕一床风。”真不知道是鸟在栖息,还是人在休息,或许是取“双宿双栖”之意吧。柳笛看着,读着,品着,不禁为主人的才学和情趣所倾倒。她注意到,所有的题字,落款都是“海天”。海天是谁?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个海天,必定是极有才学,又与苏老师有密切关系之人。然后,苏老师又把它引进西厢房。作为卧室的那一间名曰“爽挹斋”,对联是“月浸一帘花影瘦,风摇半塌竹荫凉。”很有些逍遥之气。而另一间,则起了一个让柳笛心惊的名字--“海天书屋”,对联则是引用朱熹在庐山白鹿洞书院题写的那副名联:“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虽是引用,却气势磅礴,有吞吐天地之气。与其他几副迥然不同的是,这是唯一一副没有嵌上“竹”字的对联。
柳笛突然转过身来,问身边的苏文教授:“苏老师,海天是谁?他一定与您关系很密切吧。”
“当然,”一旁的苏伯母笑吟吟地接了口,“他是我们的儿子。”
“哦,原来是令公子。”柳笛恍然大悟,怪不得海天那样才华横溢,那样深谙古典文学之道,又那样雅量高志,原来是尽得苏文教授的遗传和熏陶。突然间,柳笛对那个海天产生一种羡慕和向往之感,她想见一见这个“海天”。
“他现在在哪里?在北京吗?”柳笛试探着问。
“不,他不在北京,在外地工作。”苏文教授沉吟着说,“这两间房子,原来是他住的,他有自己的书房。现在,他一走,这两间房子就空下了,空了好几年了。”他的语气中忽然有一丝怅然,目光游移到了那块“海天书屋”的匾额上,大概是在思念远方的儿子吧。突然,他把目光又集中在柳笛身上,诚恳而热烈地说:“柳笛,你到这里来住好了。这两间屋子反正也是闲着,不如让你来住,这样冷了热了,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柳笛一愣,没想到苏老师会提出这么个建议。“冷了热了,我们也好有个照应。”这是父亲对女儿才能说出的话啊!自己和苏老师萍水相逢,怎么能承受得起他这样的关爱呢?她急忙推辞:“别,这多麻烦你们……”
“麻烦什么!”苏伯母接口了,她气质高贵,但慈祥而热情,有一对易感的眼睛和满脸和煦的笑,“柳笛,咱们虽然第一次见面,我可没把你当外人。你苏伯伯回来就告诉我,他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这也是一种缘分。想想吧,全国报考北大的人那么多,偏偏你的卷子出了问题,去调查的偏偏是你苏伯伯,而调查时又偏偏遇到了……”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接着说,“这些巧合,不都说明你和我们有缘吗?这院子这样大,海天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几年就我们老两口,独守着这七间房子,真是说不出的孤独和冷清。如今,你来了,正好可以解一解我们的寂寞。哎,”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那样苍凉而沉重,“我们多么希望有谁能陪伴在我们身边,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天伦之乐’啊!”
“是啊,柳笛,”苏文教授深深地,宠爱地看着她,那样郑重、诚恳而又酸楚地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这里,当成你在北京的家,把我们,当成你在北京的父母吧!”
柳笛感动地凝视着这两位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他们那忧伤而期待的目光中,在他们热烈而诚挚的语气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于是,柳笛成了竹吟居的常客。说实话,她热爱北大,但对北大的宿舍环境可实在不敢恭维,且不说条件如何,那“脏、乱、差”的卫生状况就让她难以忍受。因此,她三天两头就往竹吟居跑,双休日,更是整天住在那里。苏老师真的让柳笛住进了“爽挹斋”,并对她说:“西厢房的两间屋子都属于你,东西可以随便动,书也可以随便放,海天不会生气的,他自己身边的书也够多的了。”于是,西厢房,就成了柳笛的世界。
刚住进“爽挹斋”,柳笛就有一种奢侈之感。这倒不是因为这间屋子多么豪华,相反,“爽挹斋”布置得相当简朴。白粉墙,冲刷得十分干净的水泥地,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间充满了光线。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著淡绿色的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透过纱窗,映了一屋子的绿。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张书桌,桌上有个用竹子雕刻出来的小台灯,显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细致,罩著个绿纱做的灯罩。靠墙的地方是一张木床,淡绿色的被单上有手工贴花的四只仙鹤,飞翔在一堆云钩之中。墙上悬挂了一张墨竹图,几支竹子潇洒挺秀的伸著枝桠,几片竹叶,栩栩如生的、飘逸的、雅致的点缀在枝头。画上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看来是出自主人的手笔。是的,这里相当简朴,却在简朴中透着一种高雅的情趣,让人有一种“反朴归真”的感觉。柳笛尤其喜欢那一屋子幽幽的淡绿色。晚上,躺在床上,听着风敲竹韵,看着淡绿的窗帘上竹影和海棠花影摇曳交错,柳笛才真正体会到了“月浸一帘花影瘦,风摇半塌竹荫凉”的意境,也才明白了“爽挹”二字的含义。每每此时,她不禁会在心底模模糊糊地赞叹:“写出这副对联的海天,该是怎样一个‘奇才’!”
而进了“海天书屋”,柳笛对这个“奇才”的仰慕又增加了几分。“海天书屋”就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除了一桌一椅外,就是一排排书架了。柳笛发现,海天和章老师的读书趣味不大相同,这里宗教、政治、地理和传记方面的书相当多,而这些种类的书在章老师的书架里几乎绝迹。另外,文学方面,古典文学的图书一本没有,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则注重收藏那些不知名的作家作品,不象章老师的书架里,大都是经典名著。这也难怪,苏老师就是研究古典文学的,“金石屋”里都是古典文学的藏书,做儿子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柳笛随便翻了一翻,发现几乎每本书中都有被勾画过的句子,或是几句简短的评语,她觉得上面的字迹有些眼熟,细一看,和竹吟居中的那些题字出自一人,都是海天的手笔。她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能看得了这么多的书?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名叫《海天寄语》的书。这是一本不很薄,也不很厚的书,柳笛看了一眼日期,是七年前出版的。打开扉页,一张男人的照片跃入眼帘:浓厚的黑发,一张年轻的,轮廓很深的脸庞,被太阳晒成了微褐色,高额头,高鼻梁,略带棱角的下巴。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深而黑,大而明亮,目光深邃而又充满了活力与生气,似乎蕴涵着丰富的思想,也蕴涵着丰富的热情。这是一张相当帅气,相当漂亮,相当“男子汉”的面孔。柳笛被这张照片深深吸引了。然后,她看到了照片旁边的作者简介:
“海天,男,21岁,原籍江苏,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自幼酷爱写作,曾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数百篇,文章视角独特,观察细腻,文笔犀利流畅,感情真挚充沛,被文坛誉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
柳笛有些不能自持了。这居然是他在读大学时出版的书。天,海天,究竟是个怎样的“天才”?她旋风般的把这本《海天寄语》拿回“爽挹斋”,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心跳,似乎自己正在偷看别人的日记。
当晚,她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这是一本散文集,其中大多数是小品文。读着读着,柳笛不禁被作者那独特的视角,细致而敏锐的观察,以及切中要害的言语所吸引。在《文学与文学批评》一文中,他竟这样评论文学批评:
“当一个文学批评家非常难,他首先要有高度的文学欣赏能力,其次要客观而没有偏见,前者还容易,要做到后者就不太简单了。那么,有偏见的文学批评又怎能帮助读者呢?何况,这是一个充满戾气的时代,许多人由于苦闷而想骂人,很多就借文学批评来达到骂人的目的,徒然混淆了读者的看法,弄得大家根本无从选择。读者不知道选择哪一位作者,作者也不知道选择什么写作方向,这样,文学批评就完全失去了价值。读者通常都会去选择他所喜欢的作家和读物,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的问题,并不需要人帮助,更不需要文学批评家们帮助。其实,惟一能评定一本作品的价值的,不是读者,也不是文艺批评家,而是时间,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就是好作品。坏的作品,不用人攻击谩骂,时间自然会淘汰它。身为一个作家,不必去管别人的批评和攻击,只要能忠于自己,能对自己的作品负责任就行了。”
天,简直是字字犀利,而又字字犀利得有理。柳笛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深刻而真实的批评。然后,在《论“意识流”的倾向》中,他对现在所谓的“意识流”创作是这样评价的:
“现在写所谓‘意识流’的东西很时髦。之所以要加上‘所谓’二字,是因为大多数人运用的不是真正的意识流,他们只是把把文字反复组合,弄得难懂一点,奇怪一点,再多几次重复就行了。这种东西好就好在别人看不懂。既然看不懂,读者就觉得高深莫测,批评家就无法说它哪里不好。既没有不好之处,那就是好了。其实我觉得这些东西,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内容--迷失。现在许多青年都很苦闷,出路问题、婚姻问题、升学问题……使很多青年彷徨挣扎,而有迷失的心情。于是,这一代就成为迷失的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为了要迷失而迷失,文学作品也急于表现这种迷失,最后就真的迷失得毫无方向。所以,我觉得这种文学与其美其名曰‘意识流’,还不如干脆称之为‘迷失文学’更妥当一些。”
柳笛不禁拍案叫绝。解气!实在解气!她最讨厌那种把别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文学作品,这一番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不过,更让柳笛惊讶的,不是海天对文学的独到见解,而是他对人生竟看得如此透彻,在《名誉与死亡》这篇文章中,他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名誉是什么?说白了,名誉就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有没有好的名誉,不是你自身是否清白的问题,而是别人承认与不承认的问题。因此,从古至今,多少人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捍卫自己的名誉。这样做实在是一个最无奈而又最有效的选择,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容易体谅活人,却很容易体谅死人。对于活着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坏处,而对于死去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好处。所以用死亡证明自己的清白,虽然会搭上一条性命,却多数都能达到目的。只是,每一条求证名誉的鲜活生命,都能更深一步验证了这个社会的残酷!”
柳笛反复读着这段话,虽然感觉沉重而尖锐,却说出了许多她还不能看透的问题。以海天那21岁的年龄,居然能把人性、社会和人生看得如此透彻,他该有多么敏锐的观察力和多么深刻的思想!不过,柳笛总觉得这样“一针见血”的风格,似乎在哪里领教过。可是,这种感觉只是脑海中浮动的影子,既抓不住,也看不清。总之,这几天,她对海天这个尚未谋面的人,已经由惊讶到赞叹,由赞叹到欣赏,现在,看了这本《海天寄语》,她对海天,简直就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于是,那个夜晚,“海天”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而照片上那个深刻而热情的青年,则第一次走进了她的梦中。
苏文夫妇对柳笛照顾得无微不至。在苏老师身上,柳笛的确感到了一种父爱--爱得那么深,教得那么细,管得那么严。尤其是,苏老师也是研究古典文学的,这使柳笛觉得他更像自己的父亲。不过,柳笛感到苏老师比父亲在古典文学方面的造诣要深得多,这一段日子,柳笛在他身边真是受益非浅。苏伯母则是一个地道的“慈母”。每次柳笛来到竹吟居,她都会准备几样柳笛爱吃的小菜。一次柳笛觉得过意不去,劝苏伯母不要那么费心了,苏伯母却笑吟吟地说:“做菜就要人爱吃呀!以前,我那海天总是吃得盘子碗都底朝天,他常对我说:‘妈妈,如果我变成大胖子,就要你负责!’那时他才结实呢!这几年他在外面,”她悄悄摇头,低低叹息,“真不知道弄成什么样子了!唉!”
苏伯母那一声牵肠挂肚的叹息,引起了柳笛好一阵酸涩。是啊,海天为什么经常不回家呢?可能太忙碌了吧。柳笛知道这老两口都很挂念他们的儿子。苏老师很少谈起海天,但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份牵挂。苏伯母则经常在柳笛面前提起海天的一些往事。一次,她拿出海天的影集让柳笛看。柳笛一张张翻看着,看得多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海天有些面熟,似乎从哪里见过。可是怎么想,她也想不起来。也许海天太符合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形象吧。心目中的男子汉?柳笛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然后,她翻到一张海天扣篮时的照片。那扣篮的动作是那样潇洒,简直可以和迈克尔﹒乔丹媲美。柳笛抬起头,带着满脸的惊喜,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他还会打篮球?”
“他是中文系篮球队的队长。”苏伯母一脸的自豪,“当时,中文系篮球队是唯一一支能和学校篮球队抗衡的队伍,原因就是他打得太棒了!你不知道,他一打起球来,能让全场观众跟着疯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们。”
“那里面肯定有他的女朋友吧。”柳笛悄悄问着,不知为什么脸就红了。
“女朋友?没有。”苏伯母摇摇头,“这孩子心太高。不瞒你说,大学四年,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个连,可他就是一个也看不上。他对女朋友要求太高,他倒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但要有气质,还要够得上他的精神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灵魂能够交融在一起’。唉!”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他的境界太高,一般人是达不到的。”
柳笛点了点头,深有同感,一旁默不作声的苏老师却开口了:“海天这孩子,对待爱情是相当认真的。他不轻易交付自己的情感。那次,他的一个朋友,就是那个法国留学生,因为失恋闹着要自杀,他把那个留学生硬拖到‘爽挹斋’,寸步不离地看守了三天三夜。我听到他对那个留学生喊:‘你不值得去死,除非,你的爱情是值得用生命来诠释的!要死,也要为值得你去爱的人而死!’正是这句话,点醒了那个留学生,也感动了我。知道吗?咱们海天如果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他会用自己整个生命去爱她,必要时,甚至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柳笛叹息了。能让海天为她而死的女孩子,该是多么超凡脱俗啊!大概不能是人间女子,而是一个仙子吧。苏伯母似乎也有同感,她感叹着说:“我看这一辈子,他也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
“那可不一定,”苏老师颇有含义地看了柳笛一眼,“他离家这么多年,也许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姑娘了。”
柳笛注意到了苏老师的眼光,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慌乱。她知道,自从看了《海天寄语》后,只要一听到“海天”这两个字,她的心头就似乎掠过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无法捉摸,也不敢正视,但无法否认它的存在。难道,苏老师也发现了她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她注视着苏老师,发现他的眼里并没有怀疑与嘲弄,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搭讪着说:“海天哥春节总能回家吧。那时,如果有女朋友,他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
第一次叫出“海天哥”,柳笛突然感到有些害羞。可是苏文夫妇却沉默了。也许让海天回家过春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半晌,苏老师下定决心似的说:“是的,他该回家了。无论如何,这个春节,我想尽办法,也要让他回家。”
天,回一趟家,也要让父亲“想尽办法”,这个海天,大概是个“工作狂”吧!不过,海天真的要回家了!春节,她就会见到海天了!柳笛真渴望见一见这个大名鼎鼎的“海天”,她甚至觉得,为了见到海天,自己宁可不回家过春节,哪怕--海天真的带来了女朋友。不过,他的确有女朋友吗?
那天晚上,柳笛提前回到“爽挹斋”,躺在床上,忽然模模糊糊地听到苏伯母对老伴说:“这个柳笛,倒和咱们海天是一对儿。”然后,是苏老师的声音:“只可惜……”
“怎么?”苏伯母不以为然地说,“海天,会连这样的女孩子都看不上吗?”
“只怕,”苏老师的声音又沉重起来,“只怕柳笛看不上他。”
看不上海天吗?能看不上海天吗?柳笛想着,想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涩,和一种模糊的甜蜜。反正,海天要回来了,她,总能见到海天吧!
就这样,海天的影子,开始涂满了柳笛的思想和梦境。大学的生活,是那么丰富的,那么多采多姿的,那么忙碌而又那么充实的,那么充满了梦幻又充满了理想的,柳笛忙着认识,忙着吸收,忙着汲取,忙着梦想和憧憬。于是,章玉的名字,就在她头脑中逐渐淡化,在她的生命中逐渐淡化,淡化成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忙着,忙着,忘了章玉。
十五
未名湖畔,垂柳、国槐、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的叶片,铺满了绕湖的小径。湖心岛上那一丛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相辉映,在静静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斓的倒影。不知不觉,燕园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色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天蓝而高,云淡而轻,空气里飘过带着凉意的风,阳光温柔而又充满了某种醉人的温馨。就在这样一个下午,柳笛第一次走出了北大的校门。
出校门干什么?柳笛不知道。也许是想看一看北大之外的世界吧。两个月来,她一直沉浸在大学的生活中,几乎忘了燕园的围墙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而今天是周五,是一周中最能放松的一天,而且天这样高,云这样轻,风这样爽,阳光这样灿烂,潜意识中,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于是,她无意识地走出了北大的校园。
出了那个古色古香的燕园西门,柳笛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久违的天地。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街道两旁高楼林立,人来人往。这本来是柳笛熟悉的都市生活,可如今,她却感到了几分陌生。在象牙塔内住得太久了,象牙塔外的一切,她都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柳笛就在这恍如隔世的感觉中慢慢地,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不知走了多远,柳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的站点下。车站?这个词似乎触动了柳笛心灵深处的某根神经,唤起了她记忆底层一个模糊浮动的影子。北京的公共汽车站要比家乡的好得多,凉棚,座椅,一应俱全。柳笛恍恍惚惚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意识还是一片朦胧。车站旁边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树,金黄的叶子飘落了一地。国槐?居然不是金丝柳!柳笛向四周看着,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一阵秋风吹来,国槐的叶子雨点似的纷纷飘落,有两片正好飘到柳笛的怀里。柳笛默默地拾起一片,拿到鼻前,轻轻地嗅着。叶子虽然枯黄,却还保存着一份淡淡的清香,触到鼻尖,柳笛还能感到一丝暖意。突然,她似乎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清清楚楚地说着:“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
柳笛一下子跳起来,一个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章老师!”她惊惶地向四周张望,不,没有章老师,只有几个等车的乘客,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一时间,她有些神思不属,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她的意识,又陷入一份朦胧的虚无中,只是灵魂深处某种召唤,此时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她觉得有一种潜藏的情感在她心灵深处复苏了,萌发了,生长了。她几乎能触摸到那种情感,但却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她无意识地离开了车站,无意识地返回了燕园的西门。她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又好像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她似乎在跟着那朦胧的感觉走,跟着那灵魂深处的召唤走。
就这样,她无意识地走着,穿过了燕南园,往北来到了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这是各系的办公室所在,以数目命名。柳笛停在了一座办公楼前。这是几院?二院?还是三院?仰望着这座既有古典韵味,又有西式风格的小楼,柳笛有些恍惚,朦胧中,她似乎觉得面前的楼房,就是高中校园那座古老而又残旧的北教学楼。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久违的冲动,想都没想,她迈步就往楼内跑,一口气跑到了四楼。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过去的三年中,她不都是这样,一路小跑着上楼的吗?来到四楼走廊尽头的那个小小的办公室,柳笛微微有些气喘。她习惯地用手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习惯地调匀了自己的呼吸。抬起手,她习惯地准备敲门。
门突然开了。柳笛吓了一跳,这,可不在她的习惯范围之内。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狐疑地看了柳笛一眼,随口问了句:“这位同学,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这里干什么?”柳笛反问了自己一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子--中文系办公室。自己居然来到中文系办公室的门前。来办公室干什么?干什么?柳笛迷惘地,反复地问着自己。那个男子看到柳笛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怀疑地,又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找哪位老师?”
找哪位老师?柳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对,她是要找一位老师,一位一直在她心目中活着的老师,一位永远不能在她记忆中磨灭的老师。所有被淡忘了的记忆,都在这一刹那间唤醒,所有被尘封了的情感,都在这一刹那间复苏。她又听到了灵魂深处那声不灭的召唤,此时,它是那样清晰地在耳边回响:“去找章老师!去找章老师!”
柳笛迅速地转过身子,飞也似的跑出了办公楼。她焦急地跑着,焦急地找寻着。终于,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她一下子扑到了电话机上,插入磁卡,不假思索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柳笛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请问您找哪一位?”
这是李大爷的声音,此时,柳笛觉得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和亲切,她急切地对着电话筒喊起来:“李大爷,我是柳笛!我要找章老师!找章玉老师!”
“你……要找章玉老师?”李大爷有些碍口地问。
“是的!是的!我要找他!我要马上和他通话!马上听到他的声音!”柳笛迫不及待地喊着,“求您快一点!快一点!好吗?”
“好吧!”李大爷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去找他。”
柳笛的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章老师要来了!她马上能听到章老师的声音了!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柳笛看看表,分针居然纹丝不动。等待,等待,等待……每分每秒的等待,像千千万万种煎熬。她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体会到等待的滋味。等待中,她似乎听到电话那一头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喧哗和轻笑。怎么,学校下课了吗?似乎不是,那故意压低了声音的说话,渲染着一种诡秘的气氛。可是,管他呢!章老师要来了!章老师……怎么还没有来?天气很凉,柳笛却焦急地擦着汗,她第一次感到,原来时间也是会杀人的!电话那一头的窃窃私语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柳笛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她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那样熟悉那样真切地在他耳边响起:“喂,我是章玉。”
柳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喉咙发堵,一股热烈而酸楚的情绪正顺着喉咙向上爬。她满怀激动,心脏狂跳,而血液在体内疯狂的奔流。她觉得自己握着听筒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心也在剧烈地颤抖。她想寒暄几句,可是刚张开嘴,所有在体内奔涌的激情,都随着那喷涌而泻的话语,一下子冲出了喉咙:
“章老师,我是柳笛!我是柳笛呀!我在北大给您打电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可是我非打不可!我想听到您的声音,想得发疯!您好吗?工作顺利吗?教几年级?谁帮您批作文?谁送您到车站等车?谁给您打扫办公室?谁替您领工资?您还弹吉他吗?还唱歌吗?还想北大吗?章老师,”柳笛突然停住了,然后从肺腑中,迸出了三个和着血泪的字,“我想您!”
听筒的两端同时沉默了,只能听见彼此那都有些急促的呼吸。柳笛深深地喘了口气。她从没经历过这种情感,从没体会过这种狂热。她觉得眼中蓄满了泪,而且流到唇边来了。而心中那刚刚萌发出来的潜藏的情感,就在泪水的浇灌下生长着,疯狂地生长着。她擦干了泪水,让眼睛变得清亮一些,然后,她又对着听筒,用略微平静一些的声音说:
“章老师,我在北大很好。您说得对,北大真是一座圣殿。我现在住进了苏老师的竹吟居,那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苏老师夫妇俩对我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我结识了许多老师,也交了许多朋友。对了,上星期六我在竹吟居,还见到了季羡林老先生,和他谈了好一阵子呢!我想,这四年,我一定会在北大收获很多东西,我会用它们去创造自己灿烂的人生!章老师,您相信吗?”
听筒那头还是一片沉默。
“章老师,”柳笛继续说下去,“谈谈您自己,好吗?您还在北楼四楼的办公室吗?那里冷不冷?您的新科代表像我一样负责吗?我那盆茉莉花还好吧。车站的金丝柳和丁香树该落叶了吧,它们……”她突然捂住了嘴,天,茉莉,金丝柳,丁香,这些,章老师是看不到的!迅速地,她转移了话题,“章老师,谈谈您的生活吧!啊?”
听筒那头依然沉默。
柳笛有些心慌了。她终于注意到,自从接电话后,章老师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听筒,电话似乎没有断线,因为她听到那阵消失了的窃窃私语声,现在又渐渐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她敏锐地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难道,章老师遇到了什么麻烦?一阵惶恐掠过她的心头,她突然对着听筒大喊起来:
“章老师,您怎么了?您说话呀!您遇到了什么事?章老师!您说话呀!您说一句话好不好?您到底怎么了?章老师!”
“喀嚓”一声,电话居然撂线了。
柳笛愣住了。那“喀嚓”的声音,割断了电波,似乎也割断了柳笛心中的某种东西。她想着,想着,握着听筒的手又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刚才那一阵颤抖还要猛烈。她的心中,突然掠过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恐惧,她觉得腿发软,心发抖。而在这恐惧中,她清楚地意识到那疯狂滋生的情感,此时还在拼命地长着,长着,蔓延到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恐惧、担忧、无助、疯狂、躁动、酸楚……各种各样的情感一起袭击着柳笛那小小的心脏,一起震动着柳笛那纤细的神经!她一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马上要爆炸了,要崩溃了。她突然撂下听筒,连磁卡都没有拔,就急速奔跑起来。她下意识地往一个地方跑去,却无法分析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她浑身的血液在沸腾着,浑身的情感在奔涌着,浑身的能量在躁动着。她需要发泄,需要找一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她跑着,跑着,向潜意识中那个模糊的避风港跑去。最后,她发现,自己停在了竹吟居的门前。
毫不犹豫地,她一头闯了进去。
苏老师正在凉亭看书。看到柳笛这个样子,他急忙抛下书本,抢步上前,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大声喊到:“柳笛,你怎么了?你病了吗?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柳笛一把抱住了苏老师,像抱住了一个保护神。她的双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腰,身子牢牢地靠在他的怀里,“苏老师,我怕!”她喃喃地,模糊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就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别怕,别怕!”苏老师紧紧搂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慰着,“在竹吟居,在你苏伯伯旁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下来,由你苏伯伯撑着呢!”
这声音是那样慈爱,那样温柔。柳笛不禁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苏老师,他真是个慈祥的父亲,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害怕,却懂得先来安慰女儿惊恐万状的心。在他的软语安慰下,柳笛觉得自己的恐惧消退了许多,力气也恢复了一些。苏老师扶着她,坐到了凉亭的石凳上。
“告诉我,为什么害怕?”苏老师亲切地问。
“我不知道,”柳笛老老实实地说,“刚才,我给章老师打了一个电话。”
苏老师的身子一颤。“章老师怎么了?”他问到,语气中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和从容。
柳笛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神志清醒多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接了电话,却一语不发,正是这一点让我害怕。我担心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是,”柳笛突然激动起来,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亢奋的光辉,“苏老师,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可我知道我怎么了。”她喘了一口气,突然那么坚定那么热烈地脱口而出,“我爱他!我爱他!我爱章老师!”
话一出口,柳笛就愣住了。她被自己的话语震住了。天,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在强烈的震动中,她却深深地体会出,自己说出了一份“事实”!是的,她终于明白了,今天,在自己体内复苏并疯狂滋长的情感,就是爱,是对章老师的爱!她爱他!她爱他!这是再也无法动摇的事实!
苏老师也震动地抬起了头。“柳笛,”他试探着问,“你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你爱章老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
柳笛再摇头:“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可能很早就开始了。不过,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了这种情感,这情感是那样强烈,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她突然站起身来,满脸都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是的,我发现我爱他!我整个生命,整个灵魂都在爱着他!”
“是吗?”苏老师怀疑地挑了挑眉毛,深深地凝视着她,眼中有股研判的味道,“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你被我那宝贝儿子迷上了呢!”
海天?柳笛模模糊糊地想着。海天,那个才华横溢的海天,深刻博学的海天,多才多艺的海天,潇洒热情的海天,有着一双明亮深沉的大眼睛的海天,打篮球特棒的海天,可以为所爱之人去死的海天……他是柳笛心目中最理想的男子汉,他曾经那么长久地卷入柳笛的思想,占有柳笛的梦境,他曾引起柳笛那样一种模糊的,异样的喜悦和悸动。可是,那似乎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凝视着苏老师,沉稳地,清晰地,坚定地,热烈地说:
“苏老师,海天哥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男子汉,我似乎没有见过比他更优秀的男人。我欣赏他,敬佩他,崇拜他,我也承认,有一段时间,我的确被他所迷惑,也的确有些--想入非非。可是,”她突然高高仰起自己的头,朗朗地,清越地,掷地有声地说,“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可能一时被海天迷惑,可我对章老师,却有种有种近乎崇拜的尊敬,他让我从心底折服,从心底渴望,从心底热爱。我对他的情感,是揉和了崇拜、爱慕、渴望、欣赏、依恋……种种复杂的情感,是三年来我与他共同经历风风雨雨中磨练出来的情感,是从我们互相信任,互相理解,毫无猜疑,彼此如一的相处中产生的情感,是我把他的痛苦揉进了自己的痛苦,把他的欢乐溶入自己的欢乐时所迸发出来的情感,这种情感太神奇了,太强烈了,简直有摧毁一切的力量,我无以名之,只能称它为--爱情!”
苏文教授眩惑地看着柳笛,她的眼神坚定而明朗,燃烧着一份稀有的,热烈的光芒,浑身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光彩。这是怎样一个女孩,这是怎样一份撼天动地的情感啊!他被感动了,被震撼了。可是,他的眼中,却突然涌进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和凄楚。他脸色发白,嘴唇轻颤,握着茶杯的手在抑制不住地抖动,他似乎和自己较量了一阵,终于动容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孩子,你知道吗?海天,其实就是你的章老师啊!”
即使一个霹雳落在柳笛的脚下,也没有苏老师这句话给她的震动那么大。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手脚都麻木了,连嘴唇也冰冷了。睁着一双不信任的大眼睛,她迷茫地看着苏老师,迷茫地问:“海天……是章老师?他--不是您的儿子吗?”
“傻孩子!”苏老师疼爱而痛心地说,“海天的确就是章老师啊!他全名叫章海天,章玉是他原来的名字。他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因此在报考大学时,背着父母改了户口。而那场大火后,为了不让大家知道他的消息,在重新登记户口的时候,他又用了以前的名字。他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失踪后,我寻找他的下落,也曾追踪着来到你们那个城市,可是得到的结果是‘查无此人’。直到看到你那篇作文,我也没想到,‘章玉’和‘章海天’原来是同一个人啊!”
“可是,”柳笛还是有些迷糊,“他不是您的儿子吗?”
苏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茫然地抬起头,望着渐渐包围过来的暮色,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他的确是我的儿子。我们老两口一生无儿无女,九年前我认识了海天,从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欣赏和喜爱,他也从心底里爱着我们。相处时间长了,他就搬到了竹吟居,成了我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他有自己的卧室和书房,他管我们老两口叫爸爸妈妈,他待我们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我们待他也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因为离家很远,每年他都在我家里过春节,直到五年前他们家搬到北方,他才第一次回自己家里过春节,没想到竟然一去不回……傻孩子,在竹吟居住了那么长时间,难道你一点也没有发现吗?”
是啊,自己真的一点也没有发现吗?柳笛想着,想着,一些未曾留意的蛛丝马迹,如今都被她慢慢回忆起来了。怪不得“海天书屋”里的藏书,与章老师的藏书,几乎没有一本相同;怪不得她看海天的照片,竟觉得有些面熟,那浓黑的头发,轮廓很深的脸,挺拔的身材,不正是章老师的特征吗;怪不得《海天寄语》的语言风格,她总觉得似曾相识,这不就是章老师作文批语的风格吗;怪不得海天的字迹有些眼熟,她看过章老师的那本《璇玑碎锦》,扉页上的题字与海天书上的字迹显然出自一人;怪不得苏文夫妇提到海天,总是略带一丝忧伤;怪不得海天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怪不得……天,这些蛛丝马迹,自己居然统统忽略掉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有着一双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活力四射的海天,与整天带着一副墨镜,冷漠孤傲的章老师居然会是同一个人!柳笛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啃蚀着。她把头埋到手心里,辗转地摇着头,碾碎一层又一层的记忆。
好久,她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层肃穆的悲哀,眼角噙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沉重地,缓慢地说:“我曾说过,章老师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悲剧’的涵义了。‘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撕毁给人看’,鲁迅先生说得真好。章老师,就是一个被命运撕毁的美。可是,美终究是美,即使被撕毁,他还是美,每一个碎片都是美。被撕毁的美,无论何时,也比完整的丑陋和平庸高贵得多!”她突然抓住了苏老师的手,略带责备地说:“苏老师,我爱章老师的美,我不在乎他是否被摧毁。您应该知道我这一点,那么,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事呢?”
苏老师望着柳笛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有些无奈和苦涩:“孩子,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不俗的女孩。可是,我不能告诉你这些,因为章老师不让我告诉你!”
“为什么?”柳笛更迷惑了,“章老师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苏老师的声音更苦更涩,“因为章老师一直在爱着你!他不想害了你!”
柳笛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她的双手颤抖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激动和震惊明显地写在脸上。“您说什么?”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您说,章老师……爱我?”
“是的,他爱你!”苏老师肯定的,毫不犹豫的说,“他爱得那样深沉执着,爱得那样无悔无怨,爱得那样--无私伟大。”
柳笛呆住了,她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怎么知道他……爱我?”
苏老师重重叹了口气,他挥手叫柳笛坐下来,然后用手支着头,脸上逐渐凝上了一层深重的愁苦和悲痛。“柳笛,”他说,“还记得我和章老师在小办公室的会面吗?那次,章老师把你撵了出去。”
柳笛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次和章老师的交谈,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次谈话,”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和忧郁,“海天的失踪让我着急,让我愁苦,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认为他可能不在人世了,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海天会变成这个样子!当我看到他摸索着给我泡茶时,我甚至觉得,与眼前的状况相比,我宁可得到他的死讯!柳笛,我心中那份惨痛,现在的你可能略知一二分,而当时的你是根本体会不到的,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以前朝气蓬蓬的海天,从来没和他一起生活过。
“当时,我忍受不住了,用冲动的,命令般的语气让他赶紧回家,回到竹吟居来。我不能再看着他这样受苦。可是他却拒绝了。他说:‘苏伯伯,我现在虽然一无所有,但最起码还能够独立,能用自己的劳动维持生活,这样,我就能保存一份做人的尊严。如果我跟您走,我就是一条可怜的寄生虫,连一份独立的人格和尊严也没有了。’海天还是海天,他把人格和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的铮铮傲骨是任何艰难困苦也不能摧垮的。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受煎熬?何况,他居然叫我‘苏伯伯’,没有叫我‘爸爸’!他在有意识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他不想连累我一丝一毫!而我,能不管自己的儿子吗?我冲着他大声喊到:‘海天,你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因为保存自己一点点的尊严,就残忍地剥夺我做父亲的资格!你没有权力夺走我的儿子!’
“海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平静而忧伤。‘是的,我夺走了您的儿子,’他说,‘那么,让我还您一个女儿吧。柳笛,她配做您的女儿。’”
“哦,章老师!”柳笛低低地,痛苦地呼唤着。她终于明白,苏老师为什么那样殷切地嘱咐她到竹吟居来,为什么急着找到她,为什么对她那样好。
“柳笛,”苏老师看出了她的心思,“我对你好,并不仅仅是因为海天的嘱托。他说得对,你配做我的女儿,只怕,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别说了,苏老师,我懂!”柳笛诚恳地说,“您接着讲吧。”
苏老师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品了一口茶。竹吟居的茶闻名北大,难怪章老师品茶那么讲究。柳笛想着,耳边又传来苏老师那苍凉的声音:
“听了他的话,我愣住了。他脸上毫无表情,可是凭着多年的相处,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情感在他心里滋生了。于是,我问到:‘你爱她,是吗?’他苦笑了一下,指着窗台上那盆茉莉,说:‘她纯洁清新得就像这盆茉莉花。如果把她禁锢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她还能生长和开花吗?’我无话可答,心中一阵酸涩。然后,我又问:‘她呢?爱你吗?’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回答:‘我正在努力,让她不要爱上我。’”苏老师突然停住了,他抬起头来,深深凝视着柳笛,那样慈爱而忧伤地说:“柳笛,我敢说,章老师是用一种固执的,忍耐的,受苦的精神来爱着你,他爱得那么深,甚至不愿意用这份爱,来影响你的前途和名誉。”
苏老师的一席话,像一枚重型炸弹从天而降,在柳笛头脑中轰然爆裂,震动了她所有埋藏在心底的回忆。许多纷繁的往事,向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交叠着向她扑了过来。她突然用手抱着头,扑倒在石桌的桌面上。她想着,脑海中掠过一层层的记忆:新年的雪夜等她回来,高考前冒雨为她鼓励担保,考分公布后陪他等通知书,还有办公室里的初次诉说,小屋里弹吉他时不经意的表露,车站那抑制不住的拥抱,和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天,自己是一个多么糊涂的人啊!就连那一次又一次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拒绝,都是章老师爱情最深沉的体现。而自己,竟委屈,竟漠然,竟熟视无睹,甚至,这两个月,竟又一次把他忘了。痛悔、内疚、感动、惭愧……又一次噬咬着她的心。她突然抬起头来,沉痛地,自责地说:“苏老师,我真该死!我竟不知道他在爱着我,一直在爱着我!”
苏老师摇了摇头:“柳笛,别太责备自己。你太年轻,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不,现在我懂了!”柳笛的眼中忽然迸射出炽热的火焰,“我爱章老师,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我要让他知道我爱他!他再也不会孤独了,再也不会寂寞了,因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我陪伴着他!我可以做他的眼睛,是的,做他的眼睛,我可以让他重新写作!弥尔顿、荷马、爱罗先珂,不都是盲人作家吗?凭他的才华,一定会成为著名作家的。苏老师,”她一把抓住苏文的手,急切地说,“您替我买张火车票,我明天就去看他。明天是周六,连假都不用请,我周日就可以回来了。真的,在电话里,他那样沉默,我真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而且,我听到了那窃窃私语,那不怀好意的笑和喧哗……天,他一定遇到了麻烦。我要回去,我要赶紧回去!我要帮助他解决问题,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苏老师,我一定要回去!”
“柳笛,你不要太冲动!”苏老师果断地制止住了她,“也许,章老师没有遇到麻烦,他……或许听出了你这份情感,怕连累你,故意这么做的。”
“即使这样,我也要回去!”柳笛坚定地说,“章老师那么寂寞,那么孤独,那么清苦,我要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在深深地爱着他,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尽管这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是她会把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这样,他的生命将不再孤独!”
“柳笛!”苏老师震动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她是那样纯真,那样高洁,那样敢爱敢恨。她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她爱海天,这决不是少女一时的冲动,决不是!可是……苏老师的表情忽然又变得沉重起来,“柳笛,你想过没有,你们的爱情,会有结果吗?你的父母怎么说?社会上的人又怎么说?另外,海天毕竟是个……盲人。盲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完全了解吗?你爱他,就要终生照顾他,而照顾一个盲人,你要牺牲很多,包括你的学业、事业和一些你很难舍弃的东西。你还要面对许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困难,每一个困难,你都要花很大气力,甚至用毕生精力来克服。海天的工作是极不稳定的,随时可能会失去,你又在上学,你们,要靠什么来生活?经济问题,就是很难解决的问题。你们还要面对方方面面的压力,每一个压力,都足够把你们压垮。而且,你可能还要面对来自海天自己的障碍。盲人的心灵总是很敏感的,我不敢说海天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感。或许在别人面前他不自卑,但在你面前,我不敢保证他不自卑……这些,你都想过吗?”
柳笛低下了头,她无法否认苏老师说的这一切。这是现实,是真正的现实,无法逃避的现实。她沉思了好一会,然后抬起头来。苏老师惊异地发现,她的脊背,挺得那样直,她的头颅,抬得那样高。她面色凝重,神态庄严,眉梢眼角,有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她开口了,声音很清晰,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脏里喷出来的血:
“苏老师,我知道您说的都是事实,或即将成为事实。但是,如果我逃避,那么这些困难,就统统留给章老师一个人去扛,而我和他相爱,这些困难,就会由两个人的肩膀来扛。我不在乎为章老师失去多少,牺牲多少,我只想说,从今天起,我的生命和灵魂,就与章老师的生命和灵魂融到了一起。章老师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章老师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我们荣辱与共,欢乐和痛苦都揉在一起,没有谁为谁牺牲的说法。如果他的生命是一口枯井,我也要陪他在枯井中相守。直到我们共同掘出甘泉来;如果他注定要在地狱中生活,我也要和他一起下地狱,两个人在地狱中一起受罪,也比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苟且偷生强得多。总之,我清楚我们的前途充满荆棘,也许披荆斩棘之后,我们会到达一个美好的世界,也许我们穷极一生,也不会走出这片荆棘,但不管是什么结果,我--跟定了他!”
苏老师被这样一番坦率而强烈的表白震惊了。他看着柳笛,后者因为激动,白皙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双颊如火,纯真澄澈的眼睛里燃烧着火一般的灼热,浑身散发着那样高洁动人的光华!她真美!不仅美,而且清新纯洁,冰雪聪明,满身满脸都绽放着属于青春的光彩。苏文不禁叹息,这样美丽的女孩,海天竟无法看见。对于盲人来说,外在美是永远不存在的。可是,外在美对他们来说重要吗?海天是在看不见柳笛的时候爱上他的,而柳笛,宁愿舍弃心明眼亮的海天,而去爱双目失明的章玉!两个人爱着的,是彼此的心,彼此的灵魂!就像海天说的那样,是‘灵魂交融到了一起’。这样的爱情,能分开吗?谁又能把两个融在一起的灵魂分开?苏老师觉得自己被两个孩子感动了。可是,柳笛,她还小,对于人性、社会和人生的种种残酷和无情,她还不能体会!而海天,则体会得太多,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他会接受柳笛的爱情吗?他会让柳笛走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吗?会吗?对于自己深爱的一儿一女,他该怎么办?活了半辈子,苏文第一次觉得自己好矛盾,好心焦!
一旁的柳笛又开口了:“苏老师,我求您,为我买一张火车票。我真不放心章老师。今天这个电话太怪异,太反常,我一定要去看看!”
一句话点醒了苏文教授。是啊,现在,自己的儿子出了麻烦,他能不管吗?这个电话的确反常,海天那样孤傲,那样不甘受辱,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想到这儿,他也焦急起来。沉思了一会儿,他毅然下定了决心:“柳笛,明天我就买火车票,我陪你一起去见海天!”是的,海天已经失去了人生中太多美好的东西,他不应该再失去这纯真、美好、圣洁的爱情了!
“真的?”柳笛一下子跳起来。她很快就要和章老师重逢了,就要亲口诉说自己的爱情了!章老师遇到麻烦了吗?她不怕,她会和他一起面对;章老师不接受她的情感吗?她不怕,只要章老师爱她,她就能让他接受自己的情感。哦,她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她的心中,从她的全身流过。泥土松软了,春水涌流了,花木复苏了,春笋出土了,嫩芽吐绿了,花蕾绽开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黄金季节,突然宣布来到了!春风吹拂着她的面颊,春水滋润着她的心田,爱情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而且生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幸福使初恋的少女陶醉了!是啊,春天真美!只要她能见到章老师,她一定会用这春天般的温暖,解冻他冰封的心灵。只要见到章老师,一切都好办了。是的,只要见到章老师……
可是第二天,苏老师却没有买到火车票。第三天一大早,柳笛接到一份电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这么一行字:
“章玉车祸身亡,速归!”
柳笛的春天,刹那间被这几个冷酷而残忍的字扼杀了,她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十六
几万个世纪过去了,几百个地球破碎了,柳笛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张开眼,她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世界: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单,穿白大褂的护士……她的目光飘忽地,无意识地从它们身上掠过。然后,她看到了守在床前的苏文夫妇。他们的脸在一天之内变得那样苍老,似乎每一条皱纹都刻进了深切的悲哀和痛苦。可是,他们的眼中却写满了焦急和期待。看到柳笛睁开双眼,他们几乎同时叫起来:“柳笛,你醒了!”
柳笛的目光机械地从他们的脸上划过,又飘向了别处,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两人的呼喊。她好象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而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上。
“柳笛!”苏伯母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她扑过去,扶着床边,焦急而试探着问:“你,还认识我和苏伯伯吗?”
柳笛点点头,她的眼珠好黑,嘴唇好白。
“哦!”苏伯母长出了一口气,她还有意识!“那,”她又问,“你想吃点什么吗?”
柳笛摇摇头。
“想找护士吗?想睡一会儿吗?”
柳笛再摇摇头,好象整个身子和意志,都不属于她自己。她最大的能力,只有点头与摇头。
“柳笛!”一旁的苏老师早就沉不住气了,“你要什么?你说话呀!说一句话也行!”
柳笛瑟缩了一下,她慢慢地坐起来,费力咽了一口口水,蠕动了一下嘴唇,在苏文夫妇紧张而急迫的期待中,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我冷。”
老两口愣住了。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她居然感到冷。苏文轻轻握住柳笛的手,果然,她的手冷得像冰柱。
生命的春天没有来,生命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柳笛!”苏文教授喊了起来,“你怎么了?你的意识睡着了吗?”
柳笛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白纸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罩着一个面具,眼睛像两口黑井,黑黝黝地深不见底。她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神经,都陷在一份麻痹的状态里。她看起来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无生气,她,像个漂浮的幽灵。
苏文教授震惊了,心痛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柳笛那没有一点生机的脸,竟不知如何减轻她心上的痛楚。这痛楚是那样突然而强烈,它把柳笛的整个世界,她的天地、宇宙、未来、爱情、梦想……都撕碎成千千万万片,剩下的,只有一个麻木的躯壳了。柳笛,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最初还挣扎着冒上水面来呼吸,等她越沉越深,已经沉到河流的底层,就连呼救的意识,生存的意识也没有了。
“柳笛!”苏老师再叫,“你醒醒,醒醒!苏伯母和我守了你整整一天,我们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柳笛依然毫无反映。她那小小的脸毫无生气,眼睛下面有着明显的黑圈,嘴唇和面颊上都没有丝毫血色。她整个人都是灰色的,一个灰色的幽灵。
“柳笛!”苏文教授咬紧了嘴唇,几乎要咬出了血。他知道,现在首要的,是要唤醒柳笛那沉睡的意识。他准备冒险了。“柳笛,你,还记得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果断地,痛苦地问。
柳笛震动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个抽搐。从早上到现在,好象已经有几万年了吧。低下头去,她默然不语。
“柳笛,”苏文教授眼里闪着泪光,他强忍着心中刀割般的痛楚,毫不留情地说下去,“我们的海天,你的章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今天你接到了电报,你还记得那上面的电文吗?”
柳笛似乎挨了一棍,脑海中闪电般地浮现出那行冰冷的,残忍的文字:“章玉车祸身亡,速归!” 她的身子晃了晃,咬住嘴唇,牙齿深深地嵌进嘴唇里。然后,她用手捧住了头,那窄窄的肩膀开始一阵一阵地痉挛着,颤栗着……可是,她仍然没有说话,现实太残忍了,她下意识地拒绝醒来。
“柳笛!”苏老师终于绝望地,悲切地,发自肺腑地喊到,“你赶快醒来吧!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
柳笛的身子突然大幅度地痉挛起来。她站起来,身子晃动着,似乎马上就要跌倒。苏伯母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扶住了她。就在这同时,柳笛嗓子一甜,似乎什么东西在往外涌。她刚张开嘴,一大口鲜血,从嘴里直喷了出去,洁白的床单,立刻沾满了血迹。
苏老师慌了,他觉得自己发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孱弱的身体,颓然地,他坐到了床边。他后悔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把柳笛刺激得吐了血。苏伯母已经直着嗓子喊起来:“护士!护士!大夫!大夫!”
护士很快赶来了。问明了情况,她拿了一块纱布,去给柳笛擦嘴上的血渍。柳笛默默地推开了她的手臂。她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有一点猩红的血迹,眼珠黑得像漆,但目光却专注地,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苏文夫妇。哦,这两个已经被丧子的悲哀击垮了的老人,为了安慰和照顾自己仅有的女儿,还要强打起精神,忍住所有的痛苦和悲伤!柳笛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微微转动着,每转动一下,就湿一分,然后,她的脸上逐渐有了表情,呼吸逐渐急促,眼眶逐渐湿润……终于,她“哇”地哭出了声。她哭喊着扑到苏文教授的怀里,哭喊着说:“苏伯伯,章老师死了!他居然死了,死了……”
三天后,柳笛在苏文教授的陪伴下,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她的身体还相当虚弱,仅仅三天,她就憔悴了好多好多,也消瘦了好多好多。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面颊上几乎没有肉了,两个眼睛显得又黑又大,眼中却燃烧着一种难解的狂热,和不顾一切的决心。她不应该来。她应该躺在医院里。可是她的态度那么坚决,简直谁也阻拦不住。她那么哀伤那么痛心地对苏文夫妇说:“其实,我们现在去,也已经晚了。”就这一句话,击倒了老两口。于是,苏文教授陪着她登上了火车。
在车厢里,柳笛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瘦弱的身体在宽大的座位上几乎没有分量,似乎从车窗外吹来的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她双唇紧闭,脸上挂着一层僵硬的悲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这三天,她似乎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一直陷入到某种思绪里。火车每一次颠簸,她小小的肩头都颤动一下。
“苏伯伯,”柳笛突然开口了,这是她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您说,章老师--是出了车祸吗?”
苏文一动,他吃惊地望着柳笛:“怎么,你怀疑?”
柳笛点了点头:“章老师的听力特别好,他能分辨出各种车辆的声音,能判断出车速的快慢,从没有出过错。他过马路一般不需要帮助,倒是一些静止的物体经常把他拌倒。”
“柳笛,”苏老师沉思着说,“这与出车祸没有关系。大多数出车祸的,都不是盲人。”
是啊,眼能视物的人,都经常出车祸,何况一个盲人。可是,那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不怀好意的笑声和喧哗,还有章老师那反常的沉默,总在柳笛心中萦绕。难道,这些与章老师的死,没有一点关系吗?
苏老师仿佛看出了柳笛的心思,他诚恳而坚决地说:“柳笛,海天是一个坚强的人,他那样热爱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意外,他不会轻易放弃与命运的搏斗的。”
柳笛不做声了。是的,她太清楚这一点了。可是……她突然觉得思考不下去了,思考是个敌人,它总能让柳笛反复触摸心中的伤口。反正到学校,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放弃了思考,无意识地听火车行进时那单调的声音。听着,听着,这声音居然变成了章老师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声:
“为了诞生我诞生,
为了死亡我死亡,
为了死亡我诞生,
为了诞生我死亡。”
……
下了车,两人直奔学校而来。
高校长在门口迎接他们。两个月不见,他像突然老了十岁。看到在苏老师搀扶下缓缓走来的柳笛,他一阵辛酸,抢步上前,握住柳笛的手,颤声说:“柳笛,我没能为你留住章老师!”
柳笛没有理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座残破的北楼,目光死死地盯住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她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又轻轻挣脱了苏老师的搀扶。突然间,她的身子不发软了,腿也不发抖了。她一步一步地,稳健地向前走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窗口。然后,她走进了教学楼,来到了楼梯旁边。楼梯旁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看着她。柳笛没有理会,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有些残破的楼梯。突然,她撒开腿,一路小跑着上了楼梯。她跑得那么快,甚至都没有扶扶手。苏老师和高校长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不管!从身边经过的人惊讶而怪异地看着她,她也不管。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似乎又成了那个忙碌的科代表。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不要耽误章老师批作文!”
一口气跑到了四楼,跑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办公室的门前,柳笛停下了脚步。她仍然习惯地擦了擦汗,仍然习惯地调匀了呼吸,然后,抬起手臂,她轻轻敲响了门。
四周一片寂静。柳笛没有听到那熟悉的,礼貌而冷淡的声音:“请进!”
她又敲门。依然寂静,可怕的寂静。
柳笛的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心也在发抖。她不敢推门,也不愿意推门,固执的,她第三次敲响了门。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高校长和苏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柳笛的身后了。他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睛湿润了。
柳笛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雪夜,想起了自己摸着黑一遍又一遍敲门的情景,此时,她又体会到了那种恐怖和孤独。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她猛地推开了门。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办公桌,两把椅子,铁皮暖壶,白瓷茶杯,红墨水,钢笔,茉莉花,还有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柳笛昨天刚从这里离开,今天又回到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都没有变化,只是--屋子的主人不在了,他永远不能回来了!
柳笛直愣愣地望着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品,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可是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只能愣愣地看着,看着。然后,她找到一块抹布,轻轻地抖了抖,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办公桌上的尘土。办公桌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尘土了,大概三四天没擦了吧。擦好了办公桌,她又去擦椅子,擦茶杯,擦铁皮暖壶……她擦得那么用心,仿佛章老师还在这里办公,他只是离开一会,马上就能回来。
一旁的高校长和苏老师早就泪流满面了。苏老师突然冲过来,抓住柳笛的胳膊大声喊到:“柳笛,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柳笛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挣脱了苏老师,又接着去擦窗台。这些活,她干了三年,已经习惯了。她什么都能习惯,就是不能习惯没有章老师!然后,她注意到了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茉莉花并不太精神,那嫩绿的叶子显得有些憔悴,一如柳笛本人。忽然,柳笛似乎听见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而苦涩地说着:“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就只有它了。”
她突然跳起来,惊叫着:“章老师,您在哪儿?”不,没有章老师,只是她的幻觉。哦,茉莉花,你是否知道,那个需要你陪伴的人,竟先你而去了!你是否为此而憔悴?柳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那麻木了的情感,此时正挣扎着要复苏。她看着茉莉花,猛然间,她竟发现,在一个细弱的,颤巍巍的枝条上,竟奇迹般的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洁白的花蕾!
仿佛一种巨大的力量,震动了柳笛麻木的神经。十一月,茉莉竟能开花!哦,难道,茉莉也是有情物,它在用一份朴素的洁白,来悼念章老师的灵魂吗?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破碎,在破碎!章老师走了!章老师真的走了!章老师的确走了!三天来,她知道这个事实,却在潜意识里一直抗拒着。她总盼着能出现什么奇迹,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奇迹没有发生。直到此时,她才相信和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心在痛,碎了的心居然会痛,每一个碎片都在痛!她的嘴唇颤抖着,眼里畜满了泪。终于,她抱着这盆茉莉,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自从看了那份电报后,她从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她哭着,几乎是歇斯里底地哭着。三天来所有的痛苦和悲愤,都在这沉痛的哭声里发泄出来。
苏老师和高校长也在哭,陪着柳笛一起哭。这几天,他们的心头也积压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和悲伤,也负荷着一份沉甸甸的重担,他们也要用哭声来发泄心中那些黑色和灰色的情绪。好在,柳笛哭出来了,他们清楚,只要能哭,即使被痛苦粉碎,也不能被它慢慢杀死。
渐渐地,柳笛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头脑清楚了许多。心,还是痛苦而破碎的,但被悲伤掩盖的理智,已像退潮后的礁石,渐渐显露出来。她再次注视着这盆唤醒了她理智的茉莉花,突然,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她发现,茉莉花的花盆被更换了,原来的黏土花盆,被换成了陶土花盆。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盆茉莉那样憔悴,莫非……她突然跑到高校长面前,严肃地,几乎是咄咄逼人地说:“告诉我,章老师是怎么死的!”
高校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他退避地,含糊地说:“章老师的确死于车祸,这是事实。”
“我不信!”柳笛冷笑了一下,“车祸之前呢?难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吗?”
“这……”高校长的脸色更白,他逃避地,遮掩地,吞吐地说,“章老师死于车祸,这件事与别人没有关系……”
“不对!这件事与别人有关!有很大的关系!”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那么清晰那么洪亮地在这小小的办公室内回荡。
十七
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一齐朝门口看去。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高个,涨红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坦率而倔强地望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目光中有一种豁出一切的味道。
柳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有些面熟。男孩注意到了她的眼光,首先和她说话:“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刚才你上楼时,我看到了你,并一直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哦,是的,刚才上楼时,是有个男孩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原来就是他。那么,他又是谁呢?没等柳笛发问,高校长就厉声说:“文俊,你来这里干什么?”
文俊没有理他,他面向柳笛,说:“柳笛,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文俊,是高一(1)班的学生,也是章老师的语文科代表。章老师去世的前一天,和去世当天的上午,我都和他在一起,亲眼目睹了很多事情。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可是,刚才看到的情形使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我发誓,自己的话没有半句虚言,你想不想听?”
科代表?柳笛恍惚了一下。曾几何时,这是属于她的称呼啊!现在,她真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回当章老师科代表的那段时光。她看了高校长一眼,后者眼里有份深深的担忧和自责。难道……咬了咬牙,她对文俊说:“只要是真相,不管多残酷,我也要听。”
文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种钦佩。“首先,”他开口了,“我声明,我不喜欢章老师。我和同学们一样,很喜欢听他讲课,却不喜欢他。我们很希望能喜欢他,可他简直叫人无法喜欢。而且,我发现他也不喜欢我。他不让我接送他上下课,更不让我送他去等车,只允许我中午帮他批作文。我觉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连这件事也不让我去做。每天中午我去批作文,用‘如坐针毡’这个词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我明显感到他不喜欢我坐这把椅子,甚至不喜欢我呆在这间办公室里。所以,批作文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他真正喜欢的,大概只有窗台上那盆茉莉了。我经常看见他摸索着去打水,浇花,尽管有时浇得不好,他也不让别人帮助他饲养这盆花。大家都说,他之所以这么喜欢这盆花,只是因为--这盆花是你送给她的。”
柳笛没有做声。这是事实,她知道。可怕的是,大家居然也知道这个事实。她突然感到一阵乏力。苏老师扶着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关于你和章老师的传闻,”文俊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当时已经散布得满校风雨,尽人皆知了。大家说什么的都有,而且大多数都很--难听。请原谅我不能在这里叙述这些传闻,因为从刚才的情形上看,我觉得有些传闻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当时我们并没有什么判断能力,都是将信将疑,而且许多老师也这么说,这就由不得我们不信了。所以,当时你和章老师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好。可是,这一切,章老师都蒙在鼓里。他那么隔绝着自己,那么孤傲清高,谁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呀?大家只能在背地里议论着你们,把你和章老师说得--相当不堪。”
柳笛两只手都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肉里。她和章老师之间那纯洁的情感,究竟被别人传闻成什么样子?怎样难听?怎样不堪?她不敢问,也不想问。此刻,她终于认识到了一些人性的残酷。
文俊喘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事情发生在星期五的那节作文课上。当作文本发下来的时候,纤纤发现自己的作文被章老师判了个零分……”
“纤纤是谁?”柳笛敏感地问。
“她是我的同桌,市教委主任的千金,学校的宠儿,老师们的心肝宝贝,谁也不敢得罪的小公主。”文俊一口气说了这样五个头衔,然后横了高校长一眼。看来对于这个纤纤,同学们早就敢怒不敢言了。“纤纤的那篇作文我看过,”文俊接着说,“章老师只听个开头,就判了个零分,而且批了四个字:‘抄袭可耻。’据说,纤纤以前的作文都是高分,直到上了高中,遇到了章老师,不仅分数一落千丈,而且评语没有一句夸奖之辞,她早就怨声载道了。如今章老师又给她一个零分,而且还说她‘可耻’,这是她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的。她拿着作文去找章老师,非让章老师拿出证据,否则就说他无中生有,败坏名誉。章老师被逼无奈,真的说出了那篇文章的作者,出处,甚至还说了发表时间。我没有记清,似乎是在好几年前,发表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的,作者叫什么……对了,叫海天!”
“我的天!”柳笛和苏老师都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个纤纤,居然撞到枪口上了。
文俊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惊呼,但他没有问,而是接着叙述:“反正纤纤当时就傻了,章老师的‘证据’让她无话可言。她自上学以来,都是被老师视为掌上明珠,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她有些恼羞成怒了。脸一阵红一阵白,胸脯微微起伏着。然后,她突然惊天动地般地说了句:‘章老师,你也就能欺负我们这些人吧。如果柳笛这么做,你还能给他零分吗?”
柳笛微微颤抖了一下。
“章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握紧了拳头,咬住了嘴唇。看得出来,他是在尽力控制着自己。然后,他平静而冷漠地说:‘她的作文,也曾经被我打过零分。’
“大家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出你的作文为什么会被章老师打了零分。而纤纤又一次受到了挫败。她突然任性地喊起来:‘可是你也勾引过她!’”
“乒”的一声,柳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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