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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与时间---论《等待戈多》中的基本冲突
一
戏剧的高度哲学化是荒诞派戏剧的基本特征之一.这些戏剧都基于一种形而上学意义系恼苎Ю砟?一种特定的世界观。在反传统戏剧方面,荒诞派戏剧由于取消了完整统一的鲜明人物性格,明确的人物身份背景,人物与人物之间已经不可能发生传统戏剧中作为戏剧内驱力的戏剧冲突。以《等待戈多》为例,戏剧中出场主要有四个人物:戈戈,狄狄,波卓,幸运儿。戈戈,狄狄是两个没有身份背景的类似流浪汉的人物,而波卓,幸运儿类似一对主仆。戈戈,狄狄的处境是相同的,他们之间是一种共生的关系而完全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冲突;波卓和幸运儿表面上虽然是主仆关系,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更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幸运儿害怕被波卓抛弃,而第二幕里变瞎了的波卓需要幸运儿的牵引。他们两个从出场到下场几乎都是被一条绳子联系在一起的,第一幕里是波卓牵引幸运儿,第二幕是幸运儿牵引波卓。这两组人物也只是偶然相遇而已,他们之间也不会有冲突。
但是,不管戏剧怎么发展变化,从古希腊悲剧到古典主义戏剧到浪漫主义戏剧,“冲突”这一要素是包含在戏剧本质中的,没有冲突也就没有戏剧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戏剧中,戏剧冲突看似被取消了,实际上被取消的只是传统戏剧中人与人之间基于性格,道德,命运等因素的冲突,一种维持戏剧形式存在的冲突仍然是存在的,尽管它已经变得更加隐蔽,冲突从人与人之间转到了人与世界之间。在《等待戈多》中,不论戈戈,狄狄,波卓还是幸运儿,他们首先要面对的,是同一个荒诞而不可理解的世界。我们只能从抽象的,形而上学的角度才能把握住这种冲突。因此,本文所要论述的,也就是《等待戈多》哲学意义上的基本戏剧冲突。
二
让我们从第一幕幸运儿那大段的“胡言乱语”开始。第一幕中,在波卓鞭子的命令下,幸运儿表演了大段“思想”。这里明显的表现出对当代思想的嘲笑,解构,更加揭示出一个荒诞的世界。但是,我认为这些“胡言乱语”的意义并不仅仅在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把幸运儿这一大段独白看作是作者贝克特清醒的“无意识”独白,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这部戏剧的基本冲突,也就是上文所说到的哲学意义上的冲突。
关于戈多是谁人们已经有了太多的争论,对这个问题,人们可以作出各种猜测,作者本人明显也不想给出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因为这样的话这部戏剧的魅力将大减,另外,戈多也确实是一个神秘的,不为人所知的存在,所以贝克特作出的“我要知道戈多是谁,早在戏剧里说出来了”这一回答是必要的和诚实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至少仍然可以在戏剧文本范围内对戈多作出纯粹的描述而不是定义:戈多是剧中人物荒诞处境的原因,也是他们摆脱这一处境的希望,同时他也是不可知的,这类似于现代意义上的不可知的上帝。另外不可否认的是,仅从文本来看,剧中也是不乏对宗教的引用,象征和思考的。因此,作为多种视角中的一种,本文下面的分析将把戈多等同于上帝。
这段话的开始是“如彭奇和瓦特曼的公共事业所证实的那样,有一个胡子雪雪白的的上帝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确确实实存在,他在神圣的冷漠神圣的疯狂神圣的喑哑的高处深深地爱着我们。”上帝存在吗?这开始的一句话看似给了我们确定的答案,实际上却恰恰反映出现代人对这一问题的怀疑。“彭奇和瓦特曼的公共事业”象征的正是现代科学理性对于传统信仰的入侵,在这段话的前半部分,反反复复充满了此类象征:“泰斯丢和丘那德的人体测定学院的未完成的研究结果”,“波波夫和贝尔契不知什么原因未完成的劳动”,“ 进步的营养学和通大便药”。现代理性所能“找到”的,只能是“冷漠”“疯狂”“喑哑”的上帝,实际上,也就是一个缺席的,隐蔽的上帝。这一答案,其实不过是对“上帝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的悬置。我们无法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戈多是否会来)。在人和他所等的上帝之间,也就是在剧中流浪汉和他们所等的戈多之间,产生了最明显也是最初始的一个冲突:等待和被等待之物不确定的存在之间的冲突。等待这个姿态,就它的本来意义来讲就是等待“某物”,这个“某物”首先应该存在等待才真正成为等待。但是,在人等待上帝的救赎这一关系上,这一点却不再适用。两个流浪汉茫然地等待一个他们对之毫无所知的戈多,这一冲突构成了戏剧的基本框架。
三
由这一冲突,引发了得以构成整部戏剧的最基本冲突:在人和他的不能确定的等待之间,消遣(kill time)和时间(time)之间的冲突。在幸运儿这段话的后半部分,频频出现的却是各种各样的体育运动,以至到最后幸运儿的话变得完全疯狂而没有逻辑时,他不停地神经质地重复的仍然是“网球”。这正反映了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在把上帝悬置之后的状态,不停地追求各种消遣,体育运动不过是这些消遣的象征而已。从整个戏剧来说,这个戏剧之所以能进行下去而没有变成一出沉默等待的哑剧,也正是由于剧中人物不停的寻找各种看似可笑荒诞的消遣,没有这些消遣,这些饶舌的废话,也就没有这部戏剧。如果上帝是存在的,人的等待就是有意义的,人在时间中就不会感到无聊,因为即使他什么也不干,时间不停地流去,他仍然在接近上帝,在完成自己最根本目的的进程当中,时间的尽头是上帝。但是,由于人的等待和上帝不确定性之间的冲突,人无法确定自己的等待是否有任何意义,这样时间就成了一种虚无的力量,因为时间的尽头已经不是上帝而是死亡了,人在时间的进程中如果什么都不干,他的存在就成了一个问题。但是,用以对抗时间的消遣总会过去,时间却永远流逝,人们不得不不停地想出各种消遣来消磨时间,证明自己存在,可是和时间对人的虚无化的永恒的能力相比,人的证明自己存在的努力终究敌不过这种能力。死亡的存在确定了时间的最终胜利。
首先正是由于事关存在与否的问题,剧中的两个流浪汉才想出种种办法来消遣时间,不干点什么的话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上连自己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了。戈戈的一句台词明显的说明了这一点“咱们老是想出办法来证明自己存在,是不是,狄狄?”“狄狄:是的是的,咱们是魔术师……”。当然,剧中的人物不可能老是从存在与否这样的哲学意义上来寻求各种消遣,他们这样做表面上仅仅因为一种烦恼无聊乃至痛苦的情绪,他们希望通过消遣来排遣这种情绪。漫长无尽而又不能确定的等待给他们带来的烦恼痛苦是巨大的,尽管这出戏剧因其形式上的荒诞可以被看作一部喜剧,但是,一旦观众能够感同身受地把剧中人物的处境和自己的处境联系在一起,我想他必然会感受到剧中人所受到的那种痛苦实际上是多么巨大而又不可忍受。这种痛苦在更倾向于思考的狄狄身上更为明显,在第二幕他所作的长篇的痛苦呼喊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语言不再是贯穿整个戏剧的破碎,琐屑的废话,而是几乎让我们想起古典悲剧中主人公作的悲壮的控诉了。消遣可以让人暂时的忘掉自己的可悲,因此人们才从事各种消遣,人们所作的一切事情都是某种形式的消遣而已,这是帕斯卡尔在他的《思想录》中首先提出的一个观点。帕斯卡尔认为人类的许多行为是由一种欲望在无意识中激发出来的,以逃避对自己可悲状况的思考。在《等待戈多》中,舞台布景极其简单,剧情也简单得可以仅仅用等待来概括,可以说,剧中人物是被放到了一个极端简单同时也极端残酷的可悲处境之中,这种简单使得他们不停的意识到自己状况的可悲,因此照帕斯卡尔这种观点,他们不停地寻找消遣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我们可以看到,由于场景极其简单,他们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所能找的唯一消遣就是“闲谈”了。剧中几乎所有的台词都可以被称为闲谈,剧中的人物也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的几乎去闲谈。这种闲谈可以是煞有介事的谈论某个话题,最典型的也许就是“幸运儿干嘛不把手中的行李放下来”这个问题了。剧中人物纠缠于这个问题所说的话占据了第一幕台词中的很大一部分,最终他们达到的结论是“他既然已经把行李放下来了,我们当然不可能询问他干嘛不把行李放下来。”由此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这种闲谈纯粹作为消遣的特征。另一类闲谈是更为明显的消遣:斗嘴或者称其为文字游戏。这种消遣策略在剧中也有很多,最典型的是第二幕两个流浪汉互相对骂的一段,在这里,对骂仅仅是一种游戏而已。不管是哪一类闲谈,它们作为纯粹的消遣,成为了一种语言游戏,语言与意义被剥离开了。
通过这种消遣,时间被打发掉了,或者说,在消遣的这段时间里,时间作为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东西被遗忘掉了。但是,时间是不断更新的不断来临的,熬过了今天的等待,仍然有无数的明天来临《等待戈多》的一二幕有很多重复的成分,剧情也丝毫没有进展。这两幕代表了两天的等待,但是,我们不难想到,新的一天来临,这两个人面对的仍然是和前一天一样的等待,尽管不停地用闲谈来寻找消遣以对抗时间,但是时间也以不停地把人的消遣变成虚无,不停地到来来对抗人的消遣。。“戈戈:跟着就是黑夜。狄狄:咱们就可以走啦。戈戈:跟着又会是白天了。(绝望的样子)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纵观整个剧本,我们可以深深感到,两个流浪汉最大的敌人正是时间。他们感觉时间的器官非常敏感,可以说他们一停下来就会感觉到时间的在场。他们不停地感到时间把他们的消遣变成了虚无。“我们等待,我们腻烦。不,不,别抗议,我们腻烦得要死,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好,一个消遣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让它随便浪费掉了。来,咱们干起来吧!(他向那堆人和东西走去,刚迈步就刹住了脚步)在一刹那间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又会变得孤独,生活在空虚之中。”从这段话里,我们明显的看出时间的虚无化的力量。
时间的这种虚无化的力量来在哪里呢?来自死亡。在第二幕开始不久的一部分里,作者明显地在舞台上创造出了死亡的氛围。从戈戈那句“所有死掉了的声音开始”。到狄狄的“一个藏骸所!一个藏骸所!”为止,两个人几乎每说一小段对话就有一次沉默,这短短的一段中竟然有八处标有“沉默”和两次标有“长时间沉默”的舞台提示。他们在这里像是在谈论所有死去的亡灵,“所有死掉了的声音”,“它们发出羽毛一样的声音”。地球也不过是一个容纳了所有尸体的藏骸所而已。他们虽然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上吊自杀,但是,自杀在那里也仅仅是一个用来消遣的话题而已。而在这里,面对这些死去的亡灵,面对真正的死亡,他们剩下的就只有无助的恐惧了。为时间感到烦恼,本质上来说,其实是对死亡的恐惧。在谈到自己的消遣理论时,帕斯卡尔说:“我发现人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不懂得安安静静地呆在屋子里。一个有足够财富可以过活的人,如果懂得快快乐乐地呆在家中,他就不会远渡重洋或者攻城掠地了--但是,当我进一步思索并且找到我们一切不幸的原因之后,想进一步发现真理时,我就发现它有一个非常实际的理由,那就是我们人类脆弱不堪而且终有一死的自然困境;它又是如此之可悲,以至当我们仔细地想到它时,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我们。”在这个漫长而短暂的等待过程中,戈多来还是不来是不确定的,死亡的到来却是确定无疑的。这是一个上帝不在场,而等待上帝的人和把人推向死亡的时间在场的世界。在这个等待过程中,消遣和时间构成了永恒的冲突,这种冲突,也就是存在与虚无的冲突。消遣是无可奈何的徒劳,只有有了上帝的拯救,存在才能战胜虚无。但是,由于上帝的不在场,高度理性的现代人已经越来越倾向于把上帝也看成不过是消遣的一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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