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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瓦尔登的天籁--写于梭罗逝世143周年
年轻时的梭罗
十九世纪中叶的大西洋西岸,刚刚诞生半个多世纪的美利坚合众国正在北美广袤的土地上茁壮成长。来自西北欧的移民纷拥而至。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风在海岸线上游荡,圣劳伦斯河上回响着蒸汽机的吼叫,铁路一英里一英里的在大平原上铺展,废奴运动的浪潮此起彼伏,西进运动的大车在顽强地前进--“向西,向西,踏过密西西比!”
年轻的美国在热闹中强壮,他的开拓者们从土地、森林、河流和湖泊中取得了如山的财富。面对这伟大的成就,美国人的激情益发高涨,高涨得有点忘乎所以。
不止在美国, 在整个西方世界,随着工业化的萌生扩张,都市的喧哗代替了田园的宁静,轮机的飞旋代替了风车的悠然,忙碌的奔走代替了平和的漫步,锱铢必较的算计代替了人性的沉思……人类沉浸于大进军的兴奋里,忘记了自己是自然之子,忘记了与天地万物的和谐交响。浓烟的灰暗开始侵入天的湛蓝。
这时,一个消瘦的身影穿过长长的铁路,穿过林间的茫茫雾气走来。一刹那,斧锯停止了啃噬,机器停止了怒吼,车轮停止了飞旋--
1845年7月4日的清晨,梭罗来到了瓦尔登湖。
二
亨利梭罗,1817年生于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1837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后回乡任教。1841年开始写作,在爱默生的支持下进行超验主义的创作实践。
梭罗来到瓦尔登湖时28岁。瓦尔登湖以她全部的美丽迎接她永恒的知音。梭罗在湖边建了木屋,种植庄稼,勘测森林,过起了一个真正的隐士的生活。这不禁让人想起1600年前东方一位陶姓诗人。
然而梭罗不是陶渊明。陶的归隐是一种士大夫文人的愤世嫉俗,而梭罗则是为了“过一种经过省察的生活,去面对人生最本质的问题,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是生活必须教给我而我没有领悟的;想到假如我不到这里的话,当我临终的时候,会不会对自己并没有真正的生活过毫无察觉。”
显而易见,梭罗的隐居有着比陶潜更形而上的目的,因而更加接近生命的本质。
梭罗是一个超验主义者,他相信人能凭直觉认识真理,在一定范围内,人就是上帝。人只要恢复孩童的天真无邪,就能在道德上升华。他主张人们放弃烦琐的日常生活方式,“简单,简单,在简单”,以提升生活的目标,使生活变的崇高。在隐居期间他身体力行他的生活主张。他在土地上种植玉米土豆,他在清澈幽静的湖上荡舟垂钓,他倾听并赞赏伐木人的思想,他郑重其事地观察蚂蚁大战……当他从红褐色的藤蔓上摘下紫黑的葡萄,当他在舟上与一只潜水鸟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当他在青灰色的天空下拖着一根长长的油松打结冰的湖面上走过……我们有理由相信,梭罗是属于瓦尔登湖的。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梭罗可能成为一个美国式的隐士,甚至--如果他愿意进行哲学思考的话--成为半个美国式的康德,然而梭罗跳出了这一层面。他在离群索居的两年中以一个超验主义作家的目光审视这个世界,参悟人生和自然,并且写出了不朽的《瓦尔登湖》--
一部被艾略特称为“超凡入圣”的书;
一部与《圣经》、《小王子》一起被美国国家图书馆评为“塑造读者心灵”的书;
一部诗人海子至死不肯舍弃的书。
三
每一本书都有它独特的性格。清人张潮写到“赏花宜对佳人,赏月宜对韵人,赏雪宜对高人”。对一本书,也须有特定的景致才能将书中妙处发挥到极致。而读《瓦尔登湖》的绝佳时刻莫过于静夜了。
光亮悄然隐退,夜色款款洗去了白昼的浮华与喧嚣,疲倦的大地披一袭黑袍沉沉睡去,一切归于混沌初的宁静。偶有一两只小虫的梦呓喃喃,旋又沉寂。于是心里渐渐平静,平和,白天奔走所激起的悬浮物慢慢沉淀,思想一点点澄澈起来。黑暗,使人更容易看到被白日的五光十色所遮蔽的光彩;寂静,让人更容易听到被白天的热闹喧嚣所掩藏的天籁。
此时,拧亮床头的灯,轻轻翻开书页,伴着纸张沙沙的声音和淡淡的墨香,一股清流从字里行间溢出,汩汩汇入心底。于是,随着梭罗的指引,步入瓦尔登湖的境界。
梭罗的笔下是一派洗尽铅华的天然,一种素面朝天的坦荡,一份远离雕琢的成熟与自信。在我们的阅读几乎已习惯了张小娴式的脂粉轻扬,余秋雨式的大气浩然,习惯了充斥文中精妙绝伦的浮饰彩绘,巧夺天工的玉砌雕拦,铺天盖地的灯红酒绿时,梭罗的文字让恶魔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书中许多细节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恍若梦中见过,不知不觉被一种久违的亲切与感动所包裹,甚至产生一种对家的向往和宗教式的皈依。
四
是什么让《瓦尔登湖》有如此大的魅力?
做为一名中国读者,很容易把它归结为书中处处显示的东方文化的情调。梭罗深受中国儒家思想和印度佛学的影响,这从《瓦尔登湖》中多次出现的对《论语》、《孟子》、以及《吠陀经》的摘引里不难看出。而且,实际上这本书从头到尾弥散着东方文化的气息--知足长乐,天人合一。
就像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听到故乡的歌谣。
但我们需要寻找更深层次的原因。
《瓦尔登湖》给我们的总体感觉是寂寞、恬静和充满智慧。它远离世俗的热闹。热闹是短暂的浮华,处在其中的人常呈现莫名的兴奋和茫然的东张西望,甚至无视自身的存在和思想。唯有梭罗,近乎固执地以一个守望者的姿态背对纷扰的世俗,守着他的木屐,他的家园,面向湖水,执竿不顾。
梭罗在书中对“现代人”(19世纪中叶)的生活作了一种超然的揶揄,对阅读和寂寞作了深入的思考。这些19世纪的文字所记录的思想今天看来仍是发人深省--
“要是文明人的理想还比不上野蛮人,要是他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浪费在追求庸俗的生活所需和舒适上,那他即使拥有比野蛮人更舒适的住所,又有何意义呢?”
“……阅读也应该是慎重而含蓄的。……听到的和读到的语言,两者是不相同的。后者是认真提炼出来的一种表达方式,它的意义深刻,仅仅靠耳朵是不够的,你必须再生才能掌握这种语言。”
“我们居住的地球,只是太空中的一个小点。居住在太空中其他星球的居民,……彼此相距多远?我又为何会觉得寂寞呢?”
他的思想是宁静的、坦然的,仿佛湖上吹来的阵阵清风。这种思考超越了时间界限,不仅仅因为它来自于一个乐观、积极、非厌世的隐居者,更因为它产生于一个与自然充分交流的灵魂。
每一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源自本能的对自然的向往和皈依,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背负乡愁寻找心灵家园的游子。从这个意义上说,瓦尔登湖已通过梭罗的笔在世人心中抽象成一种代表本原回归的符号,成为心灵流浪者魂牵梦萦的故乡。
五
1847年9月,梭罗离开了瓦尔登湖。他在著作的结束语中写到:
“我离开森林的理由和住进森林的理由一样充分。我认为我可能还需要尝试几种生活方式,不应该继续在那里浪费时间了。”
在湖畔他度过了一生四十五年中的两年零两个月,然而几乎所有《瓦尔登湖》的读者都把他的一生定格在湖光山色中。恰如作者所言,双腿的力量再大,也不可能使两颗心灵更近。那么,时间再久,也不可能使生命更丰富。
到底是瓦尔登湖成就了梭罗,还是梭罗成就了瓦尔登湖?我想这个问题,大可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