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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脱壳 精神澡雪--来说简媜

                                      刘铮

最初读简媜,大概是在九四年,《台港文学选刊》上刊出一篇《四月裂帛》,也真巧是这一篇,否则像《水问》、《下午茶》那样的清隽之作,很可能会从眼皮下滑落而不觉。读后大惊大恸,既是醍醐灌顶,又如冷水浇头。从文学阅读的角度来讲,当时沉浸在文字琢磨中的我,正需要他山攻错;从个人感受的角度来讲,刚刚走踏过情感钢丝的少年,哪怕给他的是颈口狭细的瓶瓶罐罐,他也一样能获得共鸣,更何况是简媜其声堂堂、其气浩浩的大作呢。

简媜的好,第一便是决绝。《梦游书》末一句说得好:“最后离开草舍的,记得放火。”世间的种种,于我们这些凡人,除了现实的利害、习俗的袭扰以外,可恋可怀者也还是不少。因此,我们总是缠绵缱绻,难得割舍,就算是心里想着快刀斩乱麻,结果也常成为抽刀断水,斩不断潺潺汩汩。唯简媜能决绝,唯她能放火烧山,有一种狠。古人说:太上忘情。其实他们不是将所有的“情”都忘了,是必得忘掉那些枝节横生的,才能专注于更朴质、更没名目的“情”。我们说简媜深于情,其实指的也就是这个。

她是早慧的。1985年《水问》出版的时候,她二十四岁。在台大校园的游廊下、树荫里,简媜大嚼大咽中外文学的珠玉。有的人,生来就在半空里,旁人只能仰视而已。她当年的文章,今日读来虽不免嫌它稚嫩,但其中自有一股清奇之气,为多数终身操持笔墨的人所难梦见。后来频频得奖,部部畅销,以轻捷之姿登上中文经典的殿堂,都是意料中事,不值得夸说了。然而,我总觉得,文章可以早慧,人却不能。没吃过葡萄,究竟不晓得它是怎么一种酸,就算有过人的感受力与想像力,也不过是测海一勺、窥豹一斑而已。人生总要自己来过。

一般的读者或许不知,小说家易做,散文家难当。当简媜这样的散文家尤难。小说允许虚构,神游八极,思驰千古,都没有关系;写散文却不然,作家的生活未必日日浪谷浪尖,作家的情感也未必时时大起大落,可是读者却总指望他不断奉献智慧、提供惊喜。简媜的文章,一向以冰炭交置、苦乐杂陈的方式震撼读者,当她在庸常生活里面难觅当年那份激烈的情感,当岁月用婚姻、事业、子女的柔软绳索将她拉回久违的地面,简媜的创作也就不可避免地遇到危机。

转嫁危机的手段是用熊瞎子掰玉米的办法。简媜在《重如鸿毛--自述创作之路》一文中,坦然承认“我几乎不回头看自己的文章……书一出,心神即已远离”,她说这就像好多个自我在写作,写出一本,那个“我”亦随之死去。1999年,她写了《红婴仔》一书,我视之为起死回生,或者金蝉脱壳。在《红婴仔》里面,初为人母的简媜开始跟许许多多进入中年的作家一样,开始围着孩子打转儿。散文家的天然局限在此显露无遗,同时也使我们明白,简媜的人终究没有早慧。如此说来,《红婴仔》价值何在?在我看来,它恰如晨钟暮鼓,让简媜得以警醒奋起,从倾泻情感的顺流而下变为积累智慧的逆流而上。青春的冰雪聪明,未必经得起中年的骄阳炙烤。还好,我们都相信简媜一定会蛇蜕新生,像盐溶于水,经过加热,又将从水中析出。

受过惠的,终须感恩。不管今日如何,毕竟她曾指引我们这些寒士伧夫,优游名门宅第,见识金山玉海。她的文字让人明白,泼天富贵,确要这么个挥霍法儿。现在回过头来看,春日来时,未尝撷芳斗草,一味惦记着秋后收成怎样,岂不是辜负良辰,错过节气?所以我亦欣然于自己当年的惊与恸,今人也不妨重复我的喜与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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